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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内心黑暗
 
人心是一座迷宫。这是博尔赫斯一篇极短的小说《迷宫》所给予我的提示。在这篇不到一千字的小说中,博尔赫斯描述了两座迷宫。一座是巴比伦国王建造的,他把来访的埃及国王放在里边,使国王花了很长时间才得以逃脱。另一座则是埃及国王为巴比伦国王准备的,巴比伦国王身陷其中,却永远也走不出来了。埃及国王的迷宫就是那浩瀚无边的沙漠。

沙漠是自然赐予的,人心则是上帝的造物。自然的沙漠召示着人心的无尽,人心深藏着各种暴虐的风沙与曲折。巴比伦国王以为他的智慧可以算计人心,结果他自己被人心所算计,消失在无边的起伏当中。

人心这座迷宫,有着无边的黑暗。

1938年,被誉为具有钢铁意志的斯大林,同意让全体政治局委员见见那个可怜的季诺维也夫,看看他是如何为了使自己免遭屠戮的命运来求情的。欣赏一个垂死之人的无望挣扎,也许更能获取快感。又有谁能窥透这快感的底线在哪里?季诺维也夫来了,他气色不好,精神委顿,脸色苍白。可怕的审讯和严重的哮喘病把这个曾是列宁的亲密战友、国际共运的著名领袖、共产国际的主席,口若悬河的理论家折磨得不成人样。季氏除了申辩自己从来就没有反对过斯大林外,他还暗示,当年列宁逝世以后,他是如何为了保全斯大林的政治生命,严重地违反了列宁的遗嘱,同意斯大林继续担任总书记的。那段历史,可是斯大林本人最为灰暗和永远难忘的日子。不过,此时的总书记已经不需要担心什么了,他已经拥有足够的权力去进行报复,去把列宁的近卫军一个个地赶尽杀绝。这个历史上少有的暴君胜券在握,成竹在胸。所以,他只是哼了一声,不经意地说道:那是狗一样的感情!

这是一句威胁,更是一句极端藐视的警告。季诺维也夫没有办法了,他只能提出,如果按照斯大林的要求,在公开审判中无情地羞辱自己,党应该保全他的生命。斯大林听完,竟笑着对周围的政治局委员们说:你们看,他居然还要向党讲条件!党在他心目中原来是可以讲条件的对象。

斯大林的意思很明白:党是神圣的。

这个由斯大林操纵的党真的是神圣的么?当季诺维也夫嚎叫着被拖向地下室处决时,他不知是否还认为党真的是神圣的。党这个时候成了斯大林的内心写照,成了无边黑暗的唯一象征。

其实,季诺维也夫忘记了,当年,也就是1924年,三架马车,他本人,斯大林和加米列夫,联合起来对付托洛茨基时,他也是昂然注视着愤怒的托氏的。面对着政治局里接二连三的卑鄙阴谋,托洛茨基只能用退出会议来表达他的绝望。当他步出克里姆林会议室门口时,这位十月革命的功臣找到了发泄情绪的方式,那就是用力地把门口的大门关上,好发出澎然的声响。

然而历史却往往喜欢捉弄人。那扇沉重的铁门,只是吱地一声,刚好合上。

托洛茨基的愤怒一直到死都没有很好地发泄出来。他死的时候,只来得及向杀手惨叫一声,此后就无声无息了。一代革命的大师终于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这个人是1919年俄罗斯红色恐怖无情的决策者和坚定的执行者,是国际共运史上狂热鼓吹继续革命理论的暴力主义者,同时却是一个对“同志”天真得难以置信的理想主义者。他到了最后,已经被赶出祖国了,才知道他最可怕的敌人其实就是他当年并肩战斗的“同志”。他没有用对付敌人的方式来对付“同志”,是因为他把党内之争看作只是“路线”之争与“道德”之争。革命,对于托洛茨基来说,是宗教和信仰。他不知道,通过宗教和信仰所集中的权力,仍然是赤裸裸的世俗权力。革命把他撕成了两半,一半是对付“敌人”的,他可以没有道德负担,一半是对付“同志”的,从内心到行动,都必须有道德底线。所以他可以在尊重列宁的同时,不顾一切地与列宁争执。

1917年十月革命的时候,几乎没有谁会认为斯大林能够成功地接掌列宁所留下来的政治遗产,更没有谁能看透这个人的内心世界。列宁临死之前对斯大林肯定有所觉察,但已经晚了。况且,列宁究竟觉察到什么程度,至今仍然是一个历史之谜。这一点很有点像列宁写遗嘱,谁也猜不透其中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对谁既有好话也有坏话。

历史经过了近一个世纪的淘洗,我们才清楚地看出,只有斯大林对人不存在任何指望。我说的是任何人,包括“敌人”和“同志”。他没有道德感,对成功和失败不存在丝毫的侥幸。他一开始就把身边所有的“同志”视作敌人。只有他目标明确,手段彻底,不留情面,一意孤行。权力是他唯一的对象,任何代价都在所不顾。至于为这权力所作的“理论包装”,那是对别人的。斯大林的内心世界的深邃与曲折,无边无际。所以一开始他就是权力斗争的胜利者。

心存侥幸的人是不配角逐权力的,只有无边的内心黑暗才能奠定胜利的基础。

也不要忘记了这个季诺维也夫。十月革命后,他当上了圣彼得堡的第一把手。那时,他可一点也不仁慈,迫害了无数的人,而且多是著名的知识分子。为了他的政绩,高尔基甚至不惜与列宁交恶,愤而离国。季诺维也夫帮助斯大林,目的是为了对付影响他权力升迁的托洛茨基。他并没有把斯大林太放在眼里,他的内心也有一座黑暗的迷宫。只是,这是一座类似巴比伦国王所建造的迷宫。所以,他注定要败在斯大林的手里。

很长时间以来,上述恐怖的历史对我而言只是一种书面的存在。1999年,当我离开出版社的时候,最后一次看到那些多少次诅咒我的面孔向我微笑着口出挽留之辞,而我又确切地了解他们在我背后所做的端不到明处来的连串行动时,斯大林的那段历史才从书面变成了鲜活的血肉,变成了覆盖内心的巨大黑幕。

也就是在那段阴郁的日子里,我的旧诗情结有了适当的发挥。于是,有一天的酒后,微酣的我突然冒了这么几句:

曾经索寞写余生,两盏三杯浅浅斟。

细雨微风添意绪,柔歌慢舞乱新尘。

文人且作官人笑,媚曲何须古曲声?

暗涌春潮无泻处,依稀梦里夜着痕。

官场总有得意的政客和失意的文人,而中国的文人却又偏偏爱在官场里厮混,好混出个政客的模样。殊不知官场并不是厮混的地方,而是权力角逐的战场。其实,我相信,不少文人恰恰就是在这战场中受辱的,可怜他们实在是无法言说其中的曲折。什么时候他们带着表面上挂着的那得意的官样笑容听到了一声断喝:那是狗一样的感情,才真的明白媚曲的无奈、无聊与残酷。不过,到了那一天,自己早就迷失在无尽的内心黑暗中,永远也走不出来了。

1999年年终 写于美丽的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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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彦

杨小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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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新闻传播学系教授。曾任花城出版社编辑,《画廊》杂志主编,岭南美术出版社常务副社长,暨南大学新闻系教授,加拿大中文电台时事评论员及加拿大温哥华文化更新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近二十年来,撰写有上百万字的专业评论,涉及绘画与摄影。被收入贾方舟主编的《中国艺术评论家》,为近二十年在此领域做出成绩的36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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