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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目三分半 Watch 3.5 Inch Deeper
 
  修拉画中的“视网膜树”
 
  "Retina Tree" in Seurat's Paintings
 
  杨小彦(Yang Xiaoyan)
 
  按:从小相信“眼见为实”,于是人生几乎变成了“睁眼看世界”的漫长过程。后来历练多了,尤其进入所谓艺术界,成为其中一名工作人员,无论创作还是研究均和视觉有关,视觉已然成为了思考的对象,才蓦然惊觉,“眼见为实”其实不太“实”。不仅人们经常性地“视而不见”,而且,他们还只看见他们所知道的对象。然后,他们不断地被告知,他们所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全部。当然,我们所看见的,并不是世界的全部。视觉还要借助于理性判断才能成为获得确切知识的有效方法。“入目三分”的意思是,入目要达到三分,视觉才能有作用。我的希望是,三分之后,能否再加半分?本专栏就是“入目三分”之后的半分,我把这半分写出来,期盼能与读者分享。是为开栏之语。
 
  
《马戏团的巡演》,乔治•修拉,1887-1888年
 
  克拉里(Jonathan Crary)用了整整一章讨论修拉的一幅画。当然,这是他的风格,300多页的书[1],也就讨论了3件作品——马奈的《在花园温室里》(1879)、修拉的《马戏团的巡演》(1887-1888)和塞尚的《松石图》(1900)。
 
  
《在花园温室里》,马奈,1879年
 
  
《松石图》,塞尚,1900年
 
  克拉里所讨论的问题,如果用一个关键词来概括,可能“断裂”一词会比较恰当。当然,博学的克拉里所涉及的学科如此之多,远远不是“断裂”一词所能形容的。但至少他在面对问题时,包括面对作品,总是能够敏锐地从中发现一种深刻的“断裂”。这一断裂源自知觉,表现在画面上,呈现为现代人观看的狂迷。或者反过来,观看陷入无法自我抑制的狂迷之中,因为原本完整的知觉,因各种推进,大到工业化,小到几何光学和生理心理学的分门别类的解析,而变得不那么完整了。知觉从内向外呈现出一种冲突,一种自觉或者不自觉的分裂感。
 
  至少,克拉里解了我对修拉的一个困惑,那就是这个宣称绘画等同于科学,他只是在做光谱分析的“点彩派”画家,为什么在画面中总是表现出一种自相矛盾。比如《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草稿有一种生动感,因色点而形成的距离和虚蒙非常迷人;可正稿却因“硬边”而把点彩的自然性给“消灭”了,画面呈现出一种冷静的、非自然的几何效果。克拉里着重分析的是他的另一件著名作品《马戏团的巡演》。克拉里提醒我们,在这幅作品中:首先,透视已经被严重扭曲,焦点透视让位于一种变形,以适应画面安排的需要;其次,尽管在色彩风格上仍然属于典型的点彩,但修拉在这里表现的却不是室外光,而是非自然的舞台光,悬挂在顶端的一排煤气灯,在半暗的现场中闪烁着昏黄的光芒。克拉里随即描述修拉对画中人物的刻画,轮廓是偏于修饰的,形象却颇为晦暗,尤其是居中吹长号的表演者,男女不分,似乎是对雌雄同体的暗示。如果把长号的形和表演者的身体联系起来看,则长号下半段恰好位于表演者的中间,显然有一种性的意味在。
 
  这种分析对我来说当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丰富的联想力说明艺术家创造动机的复杂程度超过一般人的想象。或者,退回来说,至少在解读作品方面,人们的理解也应该是宽广的。复杂的解读还包括表演者身后的海报,上面是隐隐约约的两个“0”,由此而联想到这一数字在数学史和科学发展当中的重要作用,以及由此而引发的象征意义。其实,克拉里更重要的解读还不在这里,他对画幅左边的没有叶子的树的理解让人深思。他认为:貌似枯树的这个图案,其实是一个包含特殊意义的象征符号,其能指让作者联想到著名生理学家和物理学家亥姆霍茨(Hermann von Helmholtz)在其著作《论生理光学》中的有关描述以及插图。在这些描述中,亥姆霍茨一举推翻了传统的认为眼睛是一个透明晶体的看法,以为观看只是对光线的一种被动接收与处理。亥姆霍茨指出:我们的视觉器官有一种生理性的本能,会产生“内视”现象。意思是说,在某种条件下,我们可以“看见”视网膜上的血管!亥姆霍茨用插图标出了这一血管的形状。而出现在修拉作品中的树,恰恰指向了这一“内视”本身,其形状恰似亥姆霍茨的插图,有一种血管般交错而迷人的力量。所以,应该是一棵“视网膜树”。
 
  其实克拉里并没有给出修拉是否阅读过亥姆霍茨专著的依据,更无法证明修拉在描绘这一棵树时,会以此去暗示亥姆霍茨的“内视”。他只能大概猜测,基于亥姆霍茨的名声以及他的研究在当时的影响力,并不能排除修拉熟悉其中的观点。
 
  重要的不在这里,重要的是克拉里由此而去探索光学发展当中的一个断裂,从笛卡尔的几何光学如何转型为亥姆霍茨的生理光学,其中,在对色彩的理解上与牛顿对抗的歌德,以及在记忆方面柏格森因应器官量化而导致的碎片化结果所提出的“绵延”说,都由此而得到了具有历史感的阐述。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完全可以把物理学视为一种光学。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克拉里提醒说:物理学就是一种知觉[2]。这里的意思是:对光的解释,包括其性质,一直是引领物理学发展的中心问题。光显然和观看有关,涉及对视觉原理的认知。在笛卡尔时代,人眼就是一个脱离肉体的暗箱,观看是对光的接收与处理。摄影发明之后,人们普遍认为:相机底片类似于人眼的视网膜,物像经由折射在这里成形,从而产生视觉。可是,当亥姆霍茨把物理学测量方法引进生理学,成功地测量人的神经传导生物电的速度时,就视觉而言,研究的重点就从仪器模拟发展到细胞水平,经过分类、量化的处理,“折射”的光学概念转变为“激活与抑制”的生理概念。这一发生在19世纪晚期的转变非同小可,它无疑引发了传统知觉理论的崩溃,原先以为完整统一的知觉系统随之出现了断裂。这个时候在影像领域恰好发生了从静止向活动过渡的事实。迈布里奇(Eadweard J. Muybridge)与美国大亨史丹福合作,通过连续摄影证实了马在跑动时不可能“四蹄腾空”。迈布里奇的实验性工作极大地启发了其后出现的电影,以至于他成为电影真正的先驱,尽管电影发明与他无关。反过来,这一连串崭新的发明深刻地刺激了对知觉现象的解释。这就是亥姆霍茨强调的,不能把眼睛看成是一个透明晶体,不同功能的细胞具有特殊的工作方式,有各自的“激活与抑制”,对光的反应超出折射的范围。这一观点显然成为物理学家马赫的“感觉的要素”的前提。马赫沿着这一路径指出:从某种程度看,物理学和心理学所面对的对象具有同一性,尽管其所使用的概念并不一样。
 
  
《飞驰中的萨利》,迈布里奇,1878年
 
  其实,传统知觉的崩溃,表现在艺术上,就是各种不同类型的写实主义的最后终结。既然视网膜不能解释为相机的底片,描摹自然外表就只能逐渐变成一种媚物而不是认知。不管修拉是否阅读过亥姆霍茨的《生理光学》,也不管他画中出现的枯树是否属于“视网膜树”;但是,表现在修拉作品中的一系列分裂,至少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困惑。一方面点彩符合光谱的分析结果,另一方面他却对人造光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一方面他强调观看中的距离正在破除清晰的轮廓,另一方面却又坚决地在绘画中贯彻接近硬边的分割效果;一方面他深知焦点透视这一编码,另一方面却又偏偏强调一种画面的构成感,从而让作品自身去滋生意义。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修拉都是一个矛盾体,他的困惑因此具有时代的价值。
 
  米尔佐夫(Nicholas Mirzoeff)讨论色彩与光的时候曾经指出:发生在这两个领域的现象是光对色彩的规训,色彩属于女性,属于原始人的趣味,而光则具有强加性,统一因纯粹色彩而出现的可能混乱。然而,修拉的点彩风格正是强调纯粹色彩功能的典范。在他的画面中,光与色彩是和谐的,这一和谐表现为可见光在转变为色彩时,色点分割有效地填补了光与色彩的空隙,并在观看中重新调和为整体。鲁迅强调木刻究以黑白为正宗,否则就会过于纤巧。鲁迅强调的不是木刻的特性那么简单,他强调的是木刻作为一种快捷的宣传与鼓动的媒介,必须黑白分明才会产生效果。修拉不属于这两者,修拉是知觉断裂的自觉体验者。对于修拉来说,作品只是媒介,在这一媒介中,光重新规训了色彩,造型则坚决地规训了光。然后,亥姆霍茨的“内视”外化为独特的符号并成为作品这一媒介的延伸,成为作品的内容。只是,进入21世纪以后,当网络成为人的中枢神经的全面延伸时,修拉的“视网膜树”反倒成为经典,立在视觉史的深处,发着幽深的暗光。
 
  注释:
 
  [1]感谢沈语冰教授完整翻译了克拉里的《知觉的悬置》。这是一本非常不容易翻译的专著。
 
  [2]克拉里《知觉的悬置》,沈语冰、贺玉高 译,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31页。
 
  
杨小彦(批评家、美术史学者)
 
现为中山大学传播学院教授
 
  本文原载于《画刊》2020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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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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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新闻传播学系教授。曾任花城出版社编辑,《画廊》杂志主编,岭南美术出版社常务副社长,暨南大学新闻系教授,加拿大中文电台时事评论员及加拿大温哥华文化更新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近二十年来,撰写有上百万字的专业评论,涉及绘画与摄影。被收入贾方舟主编的《中国艺术评论家》,为近二十年在此领域做出成绩的36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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